姥姥的鲁味炒茄子|语闻·故人

新黄河 2025-12-15 17:08:22

三十而立,立业成家。成家之后,今天学炖妈妈味儿排骨,明天学包奶奶牌水饺;读书时,特别关注过的名家美食的好描写和好做法,也常常在做饭时浮现出来——会想孔乙己的茴香豆是什么味儿的,汪曾祺《昆明的雨》里的红烧鸡枞是什么口感,袁枚《随园食单》里的芙蓉豆腐是怎样的技巧……厨房烟火里聚积着自己想把日子“鼓捣”好的热情和心气儿。

随着时间的累积,厨艺是有一些进步,家常炒菜基本发挥稳定,有的也已摸出些规律和门道——各色蔬菜菌菇的焯水时长,葱姜蒜生抽老抽的搭配,火候的大小等。唯独一道炒茄子难以驾驭,看了很多“教程”,实操过很多版本,几乎每次吃起来又感觉不是那么回事儿,做不出鲁菜炒茄子的“咸鲜醇厚”。茄子在山东种植历史悠久,《齐民要术》中就有“种茄法”的记载,可见其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是山东百姓的常见蔬菜,是我们从小吃到大的下饭绝配,是老辈山东人记忆里“妈妈的味道”。

是日,又炒茄子。洗着两颗绿把儿紫茄,抚触光滑的外皮,想着里面新鲜饱满的果肉,内心期待把它们做出些滋味,便想起《红楼梦》第四十一回里凤姐依贾母之言送入刘姥姥口中的茄子。这口茄子,曾经可是赚足了我的味蕾想象——“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㔐了,只要净肉,切成碎钉子,用鸡油炸了,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、新笋、蘑菇、五香腐干、各色干果子,俱切成钉子,用鸡汤煨了,将香油一收,外加糟油一拌,盛在瓷罐子里封严,要吃时拿出来,用炒的鸡瓜一拌……”刘姥姥的那一口该是何等鲜香,贾府的一道菜是何等奢靡。可我灶台上的这两根紫茄,没有鸡油鸡汤的加持,没有香菌新笋的点缀,只有寻常人家的葱姜蒜。

但我也是吃过好滋味的炒茄子的——那是姥姥的手艺。小时候,姥姥做的鲁味炒茄子,特别下饭,全家夸赞。我记得妈妈同姥姥闲聊时也讨教过做法,姥姥总说没什么特别的,“不过是要切小点,勤煸炒,小火候……火候特别重要。”那我不如就按姥姥的做法复刻一次,不加松茸鲜,不放老抽,精髓应该就是去油增香,反复煸炒,把火控好。说干就干,边做边调动记忆里姥姥说过的话,决心这次要耐心地精准实践——茄子去皮切小段装盘,上笼屉预蒸一下,蒜也切小点好入味,开火热锅,倒油放蒜,出香味放茄子,翻炒几下转小火,开始勤煸炒……小火候,感觉茄子在锅里很不“热闹”,于是手里的红色硅胶铲一刻也不停,保持着节奏和力道来回拨拉它们,既要保证口感也须得有个“卖相”——翻炒太快,“卖相”不佳;翻炒太慢,恐难熟透。很快,我的手臂就感到酸痛,架着胳膊的姿态有点难坚持,但这次决心已下,就不能再偷懒。蓦然想到姥姥,她身高不到一米五,旧时家里用的都是实打实的铁锅铁铲,她翻炒时手和胳膊肯定要架得比我的还高,铁勺铁铲给手腕的酸痛肯定更多……

煸炒得差不多了,沿锅边淋入水淀粉,大火快速翻弄均匀,加适量的盐、甜面酱和生抽,斟酌匀撒,闻着锅里茄子的气味,我觉得这次可能是成功了,又继续炖一小会儿,收汁关火,撒点绿白葱花点缀,端盘上桌。我和老公、儿子,一齐下筷,拌饭开吃……“嗯!这回还不错啊!”这个味儿,是有几分姥姥的炒茄子的样儿了。

《红楼梦》的“茄鲞”好吃,是靠技巧、金钱和权势;姥姥的炒茄子好吃,靠的是什么?姥姥性格倔强,是做人和过日子都要好儿的人,她在济南灯泡厂工作时,是游刃有余、心有成算的绕丝工师傅;退休后,是家里把寻常烟火过出精致滋味的掌勺大师。厨房空间狭小逼仄,但在姥爷、姥姥巧手打造下,一二平方米的天地里,各色调料整齐有序地陈列于墙壁架上,烟机灶台永远干净鲜亮。家务活儿从不愿敷衍,哪怕是一道家常菜,也要做得体面、做得地道。她和姥爷的日子就像鲁菜精神——“以简驭繁,重味求真”,踏实热忱,朴素认真。

但在许多年前,姥爷突然病故,这给姥姥的心理打击实在太大。她对生活的热情陡然降了温,化作一场仿佛永远吹不尽的冷冽的风,刮蚀着家原本的模样。姥姥本就不善于将爱宣之于口的清高性格,也变得更加挣扎和难以读懂——常将关心子女的初衷变成凌厉的话语来表达,明明是怕我们加班饿肚子,炖了热乎的排骨,开口却成了“天天瞎忙,连顿饭都吃不上,身体迟早垮掉”;见身上穿得少,想提醒添衣,话到嘴边却成了“不上心,冻出病来,自己受着”……她像给自己裹了层粗粝的壳,摸上去硌手。她的倔强清高,在子女面前变成了硬撑,不愿让人看见她的脆弱,便用凌厉的话语筑起围墙,掩饰心底的荒芜。可每次去姥姥那里,她给我们做的炒茄子的味道,好像从没变过。很多东西似乎都会在生离死别里淡了、变了,我们甚至以为姥姥爱的能力也随着姥爷的故去散尽了……

但是,姥姥炒茄子的味道从没变过,这不就是姥姥的爱没变吗?不是爱,她那样瘦小又破碎,怎么在小火候里耐心烹饪,怎么在锅前架着胳膊坚持反复煸炒……那熟悉的软糯与鲜香,是属于她的坦然表达爱的方式——掌勺的力道、煸炒的节奏、对火候的把控,这些刻在骨子里的习惯藏着她对子女的体贴和惦念,爱都融进家常的每一餐,暖进胃里、心坎里。

她不是不爱,是不善宣之于口;不是对生活失了热忱,是怕热闹散去后更显孤寂。当她拿起菜刀和锅铲,切茄条依旧要粗细均匀,炒茄子依旧要咸鲜入味,那个藏在柴米油盐里的姥姥,从来都没有变过。“茄鲞”靠技巧、金钱和权势堆砌出来的奢靡滋味,转瞬即逝;姥姥的炒茄子里的认真、倔强和爱,历久弥新。

姥姥亦故去多年,如今筷子夹着的炒茄子,那几分模仿姥姥的鲁菜味道,让记忆闪回,让爱被重新理解。藏在烟火气里的日复一日,有事事较真的老太太未曾言说的深情;也忽然明白,我执着于一份好吃的炒茄子,不仅仅是为了找回记忆中的味道,还有济南人对“家常”的眷恋,更是为了接住那份藏在菜肴里、普通日子里的生活态度。时光隽永,有些爱,有些人,会永远活在我们对生活的热爱、传承与坚守中。

作者:刘旭彤编辑:徐征校对:杨荷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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