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月15日 星期一 阴 今天展厅安静得可怕。 玻璃幕墙外是杭州惯常的夏日，梧桐叶在热浪中纹丝不动。展厅里那辆新到的星银色SUV还停在C位，阳光下车身流线依旧完美，只是再没有人围着它讲解参数了。小陈的工位在展厅东南角，现在空着——水杯里半凉的茶，电脑屏幕保护程序是辆概念车的动态图，桌角摆着个小小的招财猫，手臂还在一前一后地摆动。 没有人去关掉它。 事故发生在昨天傍晚。客户王先生来提车，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时天边正烧着晚霞。小陈照例送客户到交车区，按照流程要指导新车操作。监控显示，他站在车侧后方约两米处，手里还捧着交付鲜花。王先生是新手，驾照刚满三个月，第一次开这么大尺寸的车。倒车时他说“太紧张了”，油门当成了刹车。 一声闷响。然后是漫长的死寂。 今天上午，经理召集我们开短会，声音沙哑得不像他：“以后……所有交车必须有两个销售在场。一个在车内指导，一个在车外警戒。”他说得很慢，每个字都像从碎石里挤出来的。墙上还挂着“客户至上，服务至臻”的标语，鲜红的字在白色底板上刺眼地亮着。 我总想起小陈上周说的话。那时我们加班到深夜，对着报表发愁这个月的业绩。“你知道吗，”他咬着笔头，眼睛亮亮的，“我最喜欢交车时刻。一家子围着新车的那种笑容，比什么提成都珍贵。”他抽屉里还收着客户送的锦旗，折得整整齐齐，是三个月前一位老先生写的——“耐心细致，如沐春风”。 午后我去了一趟地库。事故痕迹已经清理过了，但靠近墙角的水泥地上，还能看见淡淡的水渍——他们冲洗了很久。空气中飘着消毒水的味道，混着地下车库特有的阴湿。那辆出事的新车暂时停在最角落，罩着车衣。我掀开一角，驾驶座上方的后视镜还挂着个小象挂件，塑料的，鼻子卷起像是要够什么——那是小陈按公司标准流程为客户准备的“惊喜交车礼”之一。副驾驶座上放着没送出去的鲜花，百合已经开始发黑。 我们都是这样走过来的。从背参数背到凌晨，到第一次独立完成交车，到学会分辨客户是真的犹豫还是想要更多优惠。小陈最擅长和老人家打交道，他说因为他奶奶也不敢开快车。现在他的微信里还有十几个未回复的群聊，都是他负责的客户群，最新一条停在昨天下午四点：“恭喜王先生提车！新车上路，平安顺遂哦~”后面跟着三个撒花的表情。 经理说，公司会启动心理援助程序。但更重要的是修改安全手册——原来那本32页的手册里，“交车安全”只占了半页，现在要扩充到至少五页。要增加警示桩摆放规范，要明确安全站位，要建议客户在完全空旷场地进行首次操作指导。法律部的同事一早就来了，面色凝重地讨论责任认定。而展厅里，新一批试驾车刚刚运到，年轻销售们围着车辆拍照发朋友圈，笑容明亮。 我忽然明白，我们这个行业贩卖的从来不只是车。我们卖的是对另一种生活的想象，是方向盘转动时窗外的风景，是全家人出游时的欢声笑语。可我们太习惯谈论加速度、续航里程和智能座舱，却很少提及金属的重量、动能的大小，以及生命与生命之间那道薄如蝉翼的安全距离。 下班时又路过交车区。夕阳把一切镀成金色，包括地面上那个不易察觉的凹陷。新来的实习生正在练习交车流程，她站的位置，离车辆后保险杠至少有五米远——这个距离会在新手册里被明确规定。 车流从展厅门口缓缓驶出，每一辆都载着一个崭新的期许。我想起小陈工牌后面塞着的照片，是他和第一辆交付车辆的合影，身后是西湖的荷塘。那时他头发被风吹乱，笑得像个孩子。 车要向前开，这是它的使命。而我们要做的，是让每个开始都安全抵达。 地库出口的感应灯渐次亮起。杭州的夜，来了。
